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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 Rose petal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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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夜深了,贺家大宅却热闹起来。

    贺夫人一门心思在贺显昌身上,让厨房赶快准备饮食,吩咐这吩咐那。孩子们刚被催着去睡觉,又都被叫起来,蹦蹦跳跳下楼来,不用早睡高兴得不得了。

    比起贺显昌,凌雪华对许文礼来得更为亲切,欢天喜地地扑过去:“文礼哥哥!”

    “雪华都长这么高了。”许文礼揉揉她的头发:“好久不见,有没有想我啊?”

    “想!特别想!”她鼓起大大的眼睛,很认真很认真道,突然又低下头,声音小小地说,“可是姐姐不让我想。”

    他微怔,爱怜地捏捏凌雪华粉嫩的脸蛋:“没关系,文礼哥哥来了,现在不怕了。”

    凌霜华泪痕未干,听他这么说,差点又哭出来。

    贺夫人从贺显昌处听说了两人的婚事,明白凌霜华隐瞒是为贺家和许家着想。她心疼地帮凌霜华擦擦眼泪:“你看你,瞒得这样紧,我还白操了一份心,差点就张罗到别处去了!幸好,幸好!”

    凌霜华这才知道贺夫人原来想给她牵红线,不由看向许文礼,哭也不是笑也不是。

    许文礼目光柔和,笑说:“幸好,我来了。”

    贺夫人得见两人眼中的情谊,暗自庆幸自己乱点的鸳鸯谱一开始就被小儿子驳回,不然还不知道是怎样麻烦的局面!

    下人们把热食准备好了,贺显昌在孩子们和姨太太的簇拥下去了餐厅,贺夫人也招呼许文礼快去吃宵夜,环顾一周,突然发现贺景瑭不见了,不禁暗骂这个不懂事的儿子,亲爹回来了都不知道殷勤些!

    贺景瑭离开时只有六姨太注意到,他一言不发往外走,一刻也不想再在里面待下去,他需要冷静。

    高跟鞋哒哒的声音和六姨太的呼喊追在身后,他罔若未闻,坐上汽车,发动车子一冲地就出了贺家大门,驶向无尽夜色。

    心中一团火越烧越旺,盛怒中,他一脚油门踩到底,泪水潸然的面孔在脑海中挥之不去。

    在此之前,他从未见她哭过,以为是个性使然,却没想到,原来她只是不在别人面前哭。她总是老气刻板的样子,有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成熟,他以为是因为失去家人,经历了太多,可她扑向那个男人怀中,哭得像个孩子。

    他记得那时候函阳在下雪,漫天飞雪中,她眉睫轻颤,眸中转瞬静如止水,温婉有礼地叫他,贺二哥。

    可在莫俊纬的舞会上,半瓶白兰地,她不胜酒力,倒在他怀中低语呢喃,二哥,二哥。

    他早该想到,早该想到!

    双手狠狠砸在方向盘上,仍不能纾解半点怒意。

    原来,他误会的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。

    莫家行馆,远山别墅。

    莫俊纬浅饮了两杯红酒,正打算休息,贺景瑭不打招呼地就来了。

    见他阴沉着一张脸,莫俊纬知道定是遇到烦心事了:“怎么,那些叔伯又找你不痛快了?我就说嘛,他们巴不得你做个纨绔子弟,你却偏要改邪归正,不找你麻烦才怪呢!”

    贺景瑭周身散发阴森气息,自顾自去酒柜取了酒。莫俊纬心疼好酒,可看他的样子实在不对劲,就没有阻止。

    “陪我喝酒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莫俊纬不想在没搞清楚怎么回事之前就喝得烂醉,连忙摆手摇头:“我喝过了,你尽兴就好,尽兴就好!”

    于是,他珍藏的好酒一夜之间几乎空了一半。不甘的是,贺景瑭只顾低头喝闷酒,他花了大代价却没套出什么话来。

    他从来没有这么恨贺景瑭酒量好,左右问不出个所以然,只得到一句,“我本将心向明月”。

    书到用时方恨少,他仰着脖子,死活想不起下一句。

    不过贺景瑭说的明月倒有点头绪,不禁更加疑惑,前几天还好好的,出什么事了?

    他陪贺景瑭坐了一夜,快天亮的时候已经困得不行了,贺景瑭也终于喝醉了。

    他叫下人把贺景瑭扶去客房休息,迫不及待想去补觉,可贺景瑭又像是清醒的,推开扶他的人,说要回去。

    莫俊纬头痛不已,喝成这样回去,贺夫人不骂才怪!但很快,他知道了贺景瑭站都站不稳却坚持要回去的原因。他大哥来电话通知说,贺显昌昨夜回函阳了。

    他握住话筒像被雷劈了一样,瞌睡全醒了。贺显昌教子严厉,贺景瑭却在这个节骨眼整夜不归,重点是还在他的地盘喝醉了!

    他赶快挂了电话给贺家打去,六姨太接的电话,紧张询问过后,稍微松了口气,贺显昌一早去了军营,此时不在家。

    六姨太焦急不已:“赶紧的,快!趁大帅还没回来,快送景瑭回家!”

    莫俊纬手脚并用,把昏昏沉沉的贺景瑭塞进汽车,哭丧着脸骂道:“你要害死我啊!”

    六姨太挂了电话,不安地踱来踱去。贺夫人早上起来问过两遍贺景瑭回来没有,脸色越来越差,只是碍于家中有客,不好发火。

    凌霜华也起了个大早,昨夜哭过双目微肿,却精神极了,扶着蜿蜒的栏杆快步跑下楼,脚步快速更迭,秀发飘逸在身后。

    许文礼看得一阵心惊,让她慢点别摔着。她不止不听,还在最后几阶一跃跳了下来,他赶忙冲上去扶。

    凌霜华稳稳落地,扬起脸得意的笑,他一晃神,想起四年前出国前夕,他去凌家求婚,她从阁楼上哒哒跑下来,也是这么不成体统的样子。

    转眼,已经过去这么久了。

    六姨太在旁低咳几声,叫他们去吃早饭。

    凌霜华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自然的神色,很快又被微笑代替,柔声说马上去。

    凌霜华拖沓地吃着早饭,贺夫人看出了点意思,劝她要不今天请假别去上课了。

    她想去又不想去,一时答不上话。许文礼看她为难的样子,笑道:“多谢贺夫人好意,我还没去过霜华的学校,想去看看,今天就我送她去吧。”

    贺夫人听了这话欣慰地点头,觉得许文礼是个好孩子,至少,比她那不懂事的小儿子乖多了。心中正感慨,屋外汽车鸣笛,她那同样不懂事的二儿子终于回来了。

    贺景瑭勉强有点神志,莫俊纬千辛万苦把他拖下车,一抬头,见贺家大小还有凌霜华都出来了。贺夫人脸色刷地一沉,莫俊纬心虚,自我安慰地想,看贺夫人脸色总好过看贺显昌脸色。

    贺景瑭迷朦地看了眼众人,一把推开莫俊纬,一步一缓地往屋里走。贺夫人气得很,连打了他几下:“早不出去晚不出去,偏偏等你老子回来了整这些,还敢喝醉!让他见了还不收拾你!”

    他低头脚步不稳地走着,谁扶都不让,无论贺夫人怎么骂都没反应,走至门边,面无表情地停在凌霜华面前。

    凌霜华站在欧式气派的双开门前,避开凝视的目光恭敬移步,让出身后大门,他若有似无地扫了眼她身旁的许文礼,醉醺醺地回屋去了。

    许文礼早前听闻贺显昌的长子极爱玩,却没想过到了这个地步,自己父亲难得归家他却醉酒而回,又见他对凌霜华态度傲慢,不由得更加心疼她在汶北的这些日子,忍不住去牵她的手,发现手心都是汗。

    莫俊纬跟在贺景瑭身后,几次想扶都被推开,此时才留意到贺家有客人,顿时愣了。注意力被两人交握的手吸引,脑袋像开了光似的,猛然想起了下一句。

    我本将心向明月,奈何明月照沟渠。

    莫俊纬一直以为凌霜华要么对贺景瑭有意思,要么对谁都没意思,没想到突然来了这么一出,也不知两人早就认识还是才勾搭上的。反正害贺景瑭醉酒,害他一夜不得睡,还要心惊胆颤送人回来,怎么想都有点可恶。

    他不快地瞄了眼凌霜华,但心知她没什么错,只能低叹一声,随贺景瑭往屋里走。

    他把贺景瑭送到家就可以了事,但始终有些担忧,想想还是跟了上去,说不定有机会套出点情况。

    许文礼眉峰一凛,没想到就连贺景瑭的朋友都对凌霜华不客气。

    凌霜华隐约有些紧张,他刚想问怎么了,她说:“二哥,去学校要迟到了。”

    莫俊纬脚步一滞,回头神色古怪地打量了许文礼一眼。

    贺夫人没有心思管其他,让凌霜华只管去学校,便快步跟了上去。

    六姨太攥着手心有口难言,连他们自己都只字不提,她能说什么。就如昨晚,贺夫人只当凌霜华激动之余摔碎了一只玉镯而已,她心里清楚,却不敢多说。

    贺景瑭一摇一晃地进屋,他还残存了点理智,并不想把事情闹大,毕竟一厢情愿这种事说出去有损颜面,可酒精令他变得易怒,所有怒意都积压着,却正撞见月桃追着凌雪华绕沙发跑。

    “雪华小姐,别跑了,你该习字了!”

    “不嘛不嘛,每天都练烦死了,我又不是姐姐!”

    “你姐姐的字比你的好看多了,才不用练呢,那是写给......”月桃收声一顿,狠追几步抓住凌雪华,“不许跑了,你姐姐让我监督你习字做算学,小心我告你状!”

    凌雪华一听告状,气嘟嘟地不敢跑了。她牵着凌雪华欲回房,一转身,贺景瑭眼睑半垂地看着她,目光森寒可怖。

    他一把揪过月桃,幽幽道:“你刚才说什么?”

    莫俊纬摸不着头脑,以为他要发酒疯了,劝道:“景瑭,有话好说,别拿丫头撒气!”

    月桃试图挣脱,凌雪华模样很害怕,显然被吓到了。

    仅存的理智和克制在这瞬间崩析,贺景瑭甩手一推,莫俊纬眼疾手快上前扶住月桃,再回神,却见他已经奔向二楼。

    无数次走过的长梯变得狭窄,似乎在旋转,扶墙的手上青筋暴起。在某个晚归的夜,他也曾这样迫切地冲上楼,只为她欲言又止的一句话,那时的喜悦,如今却只剩眩晕中的难堪。

    “贺二少爷!”月桃惊恐地追上去阻止,被他猛地掀开,险些滚下楼。

    莫俊纬再次扶稳月桃,暗觉事情不对劲,没来得及开口,月桃又追了上去。贺夫人刚进门,更是不知所以。

    月桃惊恐的声音令正要离开的凌霜华止步,司机在等她上车,许文礼已经为她拉开车门,她心头一紧,怕极了贺景瑭恼羞成怒会伤人,哪里还顾得上去学校。

    在二楼,贺景瑭已经闯进凌霜华的房间。窗户开着,天鹅绒的窗帘随风而曳,轻飘飘地拂过书桌上的字典和英文诗集,翻过几页油墨芬芳的诗篇。

    镇尺下压着一沓信纸,第一页上,娟秀的字迹是来自美利坚的诗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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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贺景瑭上前一页页翻找,却发现其余全是空白,盛怒中手一挥,纸笔统统被扫到地上,玻璃碎裂的声音,墨水撒了一地,房间里墨香萦绕,却掩盖不住他身上的酒气。

    他继续在桌上一样一样地找,字典,诗集,小说,被他一样一样地挥扫在地。月桃慌张跑上前,大声劝他:“贺二少爷,这是小姐的房间,你不能这样!”

    他只当没听见,书桌上已空无一物,他开始一格一格翻抽屉,到最底层一格,发现抽屉锁住了。

    他望向月桃,声如寒冰:“打开。”

    月桃被他看得发抖,却直直站着就是不动。莫俊纬刚跟来,竟见贺景瑭掏出了佩枪!

    下一秒,枪口直指月桃!

    莫俊纬吓得想出头都不敢莽撞,支支吾吾地问:“这这,这是......怎么了?”

    贺景瑭说:“把抽屉打开。”

    月桃后背汗毛竖起,惊惧而颤抖,死死盯住枪口仍不动作。

    贺景瑭气极反笑,自语道:“好,很好!就连你凌家带来的丫头都这样硬气!”

    贺夫人和姨太太们也跟来了,接着是凌霜华和许文礼,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。

    凌霜华冲上去挡在月桃身前,愤然与他对视,他一直都知道她不怕他,可这样的无畏却在此时更令他震怒。

    正在许文礼上前来护住凌霜华时,枪口已经转了朝向,“砰”的一声打在了书桌抽屉的锁孔上。

    贺景瑭昏沉头晕,一枪不准又接连补了几枪,清晨的枪响惊起窗外树上一群麻雀,姨太太们一抖,纷纷捂耳朵。锁孔被打得不见原形,他粗暴地拉开抽屉,果然,里面全是书信。

    一页,两页,三页......数不清多少页,他狂躁地翻看,细密的文字似在纸上跳跃一般,醉眼怎么也抓不住,只有每一页里亲切的称谓死死钉在纸上,比任何文字都清晰!

    二哥,二哥,却不是叫他。

    怒火越来越盛,头却越来越沉,他依稀记得她常常失眠,一睡不着就喜欢写字打发时间,为此,他还送了她一瓶墨水。

    可到头来,她只是为了写下对另一个男人的牵挂。

    他感到被愚弄了一般,气极了,泄愤似的撕扯手中罪证。

    凌霜华见状一惊,立刻上前制止,无奈拗不过他的力气,反被推开摔倒在地。玻璃碎片扎进掌心,痛得她呲牙,墨水渗入伤口,融进了血的颜色。

    贺夫人和姨太太们呆楞在门边,心中疑惑已经有了解答。此时此刻只有一种可能,被忽视的,唯一的可能。

    房门大开,窗外的风呼呼往里灌,窗帘布咧咧作响,寄托了无数思念与情谊的碎屑随风而舞,伴着墨水挥发的香气,吹得满屋都是。

    纤尘不染的皮鞋踏至凌霜华身边,温暖的双手扶起她,轻轻抚平她心中的愤懑。许文礼仔细查看她掌心的伤,仿佛周围的事物都不曾入他的眼,发生的一切也与他无关,他问:“月桃,有药箱吗?”

    “有,我去拿!”月桃应声,匆匆跑出去了。

    “我们去楼下,伤口要赶快上药,不然会感染的。”他拉着凌霜华往外走,路过贺夫人身边,凌霜华埋头,低声说:“夫人,我先下去了。”

    贺夫人还未从突发状况中回神,木然点头:“哦,去吧。”

    贺景瑭漠然看着他们离开,醉醺醺地倚靠桌边,身形摇摇欲坠。

    莫俊纬扶额,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趟这稀里糊涂的浑水,明明刚送回来还好好的,结果听了丫头几句话就给刺激成这样了!

    他看一眼贺景瑭,再看一眼贺夫人,谨慎再谨慎:“夫人,景瑭醉成这样,要不,我们先扶他去休息?”

    贺夫人这才回神,点头说好,招呼下人过来扶贺景瑭回房。

    贺景瑭倒回自己床上时,仍没有完全失去意识,他的酒量向来很好,好到让莫俊纬和程亭筠都嫉妒,却在此时成了最令他煎熬的祸首。

    他陷在柔软蓬松的羽绒枕头里,天旋地转中,身边有人走来走去,有人在说话,有人给他擦汗,他听不清看不明,却无法就这样睡去。

    直到过去很久,困意才眷顾于他,喉咙发出低微的声音,含混得让人听不出完整的句子。

    “我不是非你不可的,不是......”

    终于,他沉沉睡去。